源氏物语

作者:紫式部

第四十九回 寄生

却说当年有一位藤壶女御,是已故左大臣 之女。今上还当太子时,她首先入宫为太子妃,因此今上特别宠爱她。然而这宠爱终于不曾使她立为皇后,空度了若干岁月。其间明石女御当了正宫,生了许多皇子,个个长大成人。而这位藤壶女御生育稀少,只有一位皇女,人称为二公主。藤壶女御被后来入宫的明石女御所压倒,自恨命苦,不胜悲伤。为欲补偿此缺憾,至少希望这女儿前程荣达,亦可稍慰初心。因此悉心教养这二公主,不遗余力。

这二公主生得相貌十分美丽,今上也非常怜爱她。只因明石皇后所生大公主一向宠爱无比,故世人一般都以为二公主不及大公主,但实际情况并不稍逊。女御的父亲左大臣在世时威望显赫,至今余势尚未全衰。故女御生涯十分优裕,自众侍女服饰以至四时行乐等事,无不体面周到,度着新颖而高雅的生活。二公主十四岁时,将举行着裳仪式。从春天起,就停止其他一切事务,专心准备这仪式。无论何事,务求尽善尽美,与众不同。祖先传下来的宝物,此时正好应用,故多方搜集,悉心装备。正在此时,藤壶女御于夏间被妖魔所祟,竟致一病不起,呜呼哀哉!此乃无可奈何之事,今上也只有悲伤叹息。这位女御为人情深意密,和蔼可亲,故殿上人无不悼惜,他们说道:“宫中少了这位女御,今后将何等寂寞啊!”连地位并不甚高的女官,也没有一人不思慕她。何况二公主年纪还小,更是悲伤痛哭,恋念不已。今上闻之,心中难过,又很可怜她,便在七七四十九日丧忌过后,悄悄地把她迎回宫中 ,并且天天到她室中看顾。二公主身穿黑色孝服,容颜瘦削,姿色反比从前更加娟秀可爱。性情也非常柔顺,比母亲藤壶女御沉静稳重,今上看了不胜欣慰。然而有一个实际问题:她母亲的娘家没有权势旺盛的母舅可作她的后援人,只有大藏卿和修理大夫,又都是她母亲的异母兄弟。这两人在世间既无人望,又无高贵地位。做女子的以此等人为保护人,实在是很痛苦的。今上觉得她很可怜,便亲自照顾她,为她操心之处甚多。

御苑中菊花经霜后色泽变得更鲜,正是盛开之时。天色凄凉,降下一阵时雨。今上记挂二公主,走到她房中,和她闲谈往事。二公主对答从容不迫,全无稚气,今上觉得非常可爱。他想:“这样一个窈窕淑女,世间不会没有赏识、爱护的人。”便回忆起他的父帝朱雀院将女儿三公主嫁与六条院源氏大人的故事来,想道:“一时间虽然有人讥评,说:‘啊呀,皇女下嫁臣下,多么不体面啊!让她独身岂不是好?’但现在看来,那源中纳言 人品超群出众,三公主一切全仗这儿子照顾,昔日声望毫不衰减,依然度着高贵的生涯。当初倘不嫁与源氏大人,难保不发生意外之事,自会遭受世人的轻侮呢。”左思右想了一会,决心要趁自己在位期间为二公主选定驸马:就照朱雀院选定源氏的办法,这驸马除了薰中纳言之外别无更好的人了。他常常在想:“此人与皇女并肩,毫无不相称之处。他虽然已有钟情之人 ,但决不会冷遇我女,做出有损名望的事来。他终非有个正夫人不可,还不如趁他未曾定亲以前先向他隐约示意吧。”

今上和二公主下棋。日色渐暮之时,霏霏小雨,颇饶风趣。菊花映着暮色,更增艳丽。今上看了,召唤侍臣来前,问道:“此刻殿上有谁人等?”侍臣奏道:“有中务亲王、上野亲王、中纳言源氏朝臣。”今上说:“叫中纳言朝臣到这里来。”薰中纳言便来到御前。此人确有单独被召的资格,身上的香气远远便已闻到,其他一切姿态都与众人不同。今上对他言道:“今日时雨霏霏,比平日更觉悠闲。未便举行管弦之会 ,实甚寂寞。为了消闲解闷,下棋这游戏最为适宜。”便命取出棋盘,叫薰中纳言走近前来,和他对着。薰中纳言常蒙今上召近身边,已成习惯,以为今日亦是寻常。今上对他说道:“我有一件很好的赌品 ,不肯轻易给人的,但给你却不惜。”薰中纳言听了这话,不知作何感想,只是惟惟听命。下了一会棋,今上三次之中输了两次。他说:“好气人啊!”又说:“今天先‘许折一枝春’ 。”薰中纳言并不答话,立刻走下阶去折取一枝美好的菊花,便赋诗奏闻:

“若是寻常篱下菊,

不妨任意折花枝。”

用意实甚深切。今上答道:

“园菊经霜枯萎早,

尚留香色在人间。”

今上屡次向他隐约暗示此意。薰中纳言虽然非由传言而是直接承旨,但因向有古怪脾气,故并无立刻从命之意。他想:“这不是我的本意。多年来别人屡次把可爱的人儿推荐给我 ,我都巧妙地谢绝了。现在倘当了驸马,正好比和尚还了俗。”这想法也很奇怪。他明知有真心恋慕二公主而求之不得的人,心中却寻思:“倘是皇后生的,这才好呢。”这真是太僭越了。

夕雾左大臣约略闻知了此事。本来,他决意要把六女公子嫁给薰中纳言。他想:“即使薰中纳言不肯爽快答应,但只要恳切要求,他终究不会拒否。”现在发生了这件意外之事,他心中非常妒恨。念头一转,想道:“匂兵部卿亲王对我女儿虽然没有诚心,然而常常寄给她富有风情的书信,从未断绝。即使是一时逢场作戏,总有前世宿缘,结果不会不爱她的。嫁给出身低微的寻常人,即使‘密密深情不漏水’ ,毕竟没有面子,不能使我满意。”继而又发牢骚:“在这人情浇薄的末世,女儿的事情甚可担心。皇帝尚且要访求女婿,何况做臣下的,女儿过了青春真没办法呢。”此言含有对今上讥讽之意。他就认真地请托妹妹明石皇后玉成六女公子与匂亲王之事。屡次要求,明石皇后不胜其烦,对匂亲王说:“真可怜啊!左大臣多年来如此热诚地要赘你为婿,你却与他作难,一味逃避,实在太无情了。做皇子的,运气好坏全视外戚如何而定。今上常常说起,想让位给你哥哥。那时你就有当皇太子的希望了。倘是臣下,则正夫人既定,不便分心另娶一人。虽然如此,像夕雾左大臣那样非常认真的人,也有两位夫人 ,不是两方和睦相处,毫无妒恨么?何况是你,如果偿我宿愿而当了太子,则多娶几个女子,有何不可呢?”这一番话与往常不同,说得非常详细,而且理直气壮。匂亲王心中本来就不是全然无意的,怎么会当作荒唐之言而断然拒绝呢?他只是担心:当了夕雾的女婿,闭居在他那严肃刻板的府邸里,不能像向来那样任情取乐,倒是很痛苦的。但念过分和这位大臣结怨,确是很不应该,心思便渐渐地软下来。但匂亲王原是个好色之徒,对按察大纳言红梅家女公子的恋情 尚未断绝,每逢樱花红叶之时,常常去信叙情,觉得无论哪位女公子都可爱。就这样,这一年 过去了。

次年,二公主丧服期满。因此议婚之事更是无所顾虑了。也有一些人向薰中纳言进言道:“看样子,只要你开口求婚,今上就会答应。”薰中纳言寻思:过分冷淡,只当作不知,也太荒唐无礼了。于是每逢机会,也就隐约吐露求婚之意。今上岂有不睬之理!薰中纳言听人传说,今上已经定下结婚日期。他自己也已察知今上的意思。然而心中还在悲伤那短命而死的宇治大女公子,无时或忘。他想:“真不幸啊!宿缘如此深厚的人,为何终于不得结为夫妇?”回想过去,但觉莫名其妙。他常常想:“即使是品貌较差的人,只要略微有一点肖似宇治大女公子,我也会钟情于她。安得昔时汉武帝那种返魂香,让我再见她一面才好!”他并不盼望和那高贵的二公主结婚的日期早些来到。

夕雾左大臣赶紧准备六女公子与匂亲王的婚事,日子选定在八月内。二条院的二女公子闻之,想道:“果然不出所料!哪里会没事呢?我早就料到:像我这样微不足道的人,定会遭逢不幸,惹人耻笑。早就知道此人生性浮薄,甚不可靠。但接近以后,倒也看不出无情之相,并且对我立下山盟海誓。今后他另有新欢,对我突然疏远之时,叫我怎能沉得住气呢?即使不像身份低微的人那样和我一刀两断,但痛苦之事一定甚多。我身毕竟命苦,恐怕结果非回山中不可了。”她觉得做了弃妇回去而被山中人耻笑,比终身闭居在山中更没面子。违背了亡父生前反复教诫的遗言而轻率地离开了蔓草滋生的山庄,今日始知可耻可痛!她想:“已故的姐姐,从外表看来,什么事情都随意不拘,没有主见,但她心底里意志坚定,不可动摇。真是了不起的人!薰中纳言至今时刻不忘记她,终日悲伤叹息。倘姐姐不死而嫁给了他,恐怕也会遭逢此种事情呢。但她计虑甚深,决不上他的当,千方百计地距远他,甚至立意削发为尼。如果她还在世,一定做尼姑了。至今思之,姐姐何等贤明啊!父亲和姐姐的亡魂看到我这般光景,定在责我轻率无知了。”她又觉可耻,又觉可悲。然而现已无可奈何,又何必抱怨呢?便隐忍在心,只装作不知道六女公子之事。匂亲王近来对二女公子比往常更加亲热了,无论朝起夜寝,都情深意密地和她谈话。又和她誓约:不但今世,生生世世永为夫妇。

到了五月里,二女公子觉得身体异常,生起病来。并无特别苦痛,只是饮食比往常少进,终日躺卧

。匂亲王还不曾见过这种样子,不甚了解,以为只是天气炎热之故。但毕竟觉得有些奇怪,有时也问她:“你究竟怎么样了?照这病状看来,是怀孕呢。”二女公子甚觉羞耻,只是装作没事。也没有多嘴的侍女从旁转达,故匂亲王无从确悉。到了八月里,二女公子从别人那里听到了匂亲王与六女公子结婚的日期。匂亲王并不想瞒过二女公子,只因说出来很没趣,又对不起她,所以不告诉她。二女公子觉得如此秘密反而可恨。这结婚又不是偷偷地举行的,世间一般人都知道了,却连日子也不告诉她,叫她怎不怨恨呢?自从二女公子迁居二条院之后,除了特殊情由之外,匂亲王即使入宫,晚上也不在宫中值宿。其他各处也从来不去宿夜。今后忽然外宿,叫二女公子何以为情呢?为欲缓和这种苦痛,他这时候常常到宫中值宿,预先使二女公子习惯独宿。但二女公子只觉得他冷酷无情,不胜怨恨。

薰中纳言闻知此事,对二女公子深感同情,他想:“匂亲王乃好色之徒,容易变心,虽然怜爱二女公子,今后势必得新忘旧。左大臣家势威显赫,如果不讲道理,硬把新婿独占,则近几月来不惯独宿的二女公子,今后坐待天明之夜定然很多,真可怜呢。如此想来,我这个人多么不中用啊!怎么会把这二女公子让给了匂亲王呢?我自从钟情于已故的大女公子之后,远离尘世而清澄皎洁的心也变成浑浊,只管为了这个人而意马心猿。我毕竟顾虑到:如果在她未曾心许之时强要成事,则违背了我当初指望神交的本意,所以只希望她稍怀好感、开诚解怀地对待我,然后静待将来发展。但她一面对我非常冷淡,一面又不能全然舍弃我,为了慰情,以‘妹妹即是我身’为由,叫我把爱情移向非我所望的二女公子。我既怨且恨,思量首先要使她的计谋落空,便急忙把二女公子推荐给了匂亲王。由于优柔寡断,鬼迷心窍,竟引导匂亲王到宇治来成就其事。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好没主意啊!反复思量,不胜后悔。匂亲王倘多少能够回忆当时情况,我想他也许会怕我闻知此事而有所顾忌。然而罢了!他现在绝不会说起当时的事情了。可见耽好色情、容易变心的人,不但使女子受累,朋友也大上其当。他自然会做出轻薄的行径来。”他痛恨匂亲王。薰中纳言性喜专爱一人,故对别人的这种行为深感不满。他又想:“自从那人去世之后,皇上有意将公主赐我,我也不觉得特别欣喜。我但望娶得二女公子,此心与日俱增,只因她与死者有骨肉之缘,使我不能忘怀也。世间姐妹之中,这二人特别亲爱。大女公子临终前曾对我说:‘我所遗下的妹妹,请你与我同样看待。’又说:‘我一生别无不称心之事。只是你不曾照我的安排娶得我妹,实甚遗憾,故对这世间尚有挂念耳。’大女公子在天之灵如果看到今日之事,定将恨我更深了。”他自己放弃了那人,夜夜抱枕独眠,听到一点儿风声就惊醒。仔细思量过去之事以及二女公子将来之计,但觉人生在世毫无意趣。

薰中纳言对侍女有时也戏作风情之言,有时召唤她们到身边来服侍。此等侍女之中,自然也有楚楚可观之人。但他真正倾心相爱的一个也没有,都是清清白白的。再者,有些女子身份并不低于宇治两女公子,只因时势移变,家道衰微,生涯孤苦无依。这些女子被找寻出来,派在三条宫邸供职的,为数甚多。但薰中纳言坚贞自守,从不沾惹她们。因为他深恐有了恋爱之人,将来出家离世之时受到羁绊。现在却为了宇治女公子而如此受苦,他自己也觉得乖戾。有一晚,由于想念此事,比平常更难入睡,不眠直到早晨。但见晓雾笼罩的篱内,各种花卉开得非常美丽,其中夹杂着短命的朝颜 ,特别惹人注目。古歌云:“天明花发艳,转瞬即凋零。” 此花象征人世无常,令人看了不胜感慨。他昨夜不曾关上格子窗,略微躺卧一会儿天就亮了,故此花开时,只有他一人看见。他就呼唤侍臣,对他们说:“今天我要到北院 去,替我准备车子,排场不可太大。”侍臣答道:“亲王昨日入宫值宿去了,昨夜随从人等带了空车回来的。”薰中纳言说:“亲王虽不在家,但夫人患病,我要去探望。今天是入宫的日子,我须在日高之前回来。”便准备装束。出门之时,信步下阶,在花草中小立。虽不故意装出风流潇洒之姿态,却令人一看就觉得异常高尚优雅而不得不退避三舍,与那种装腔作势的好色之徒截然不同,自有一种优美的神情。他想摘朝颜花,把花蔓拉过来,露珠纷纷滴下。遂独吟云:

“晓露未消尽,朝颜已惨然。

昙花开刹那,何足惹人怜。

真是无常啊!”便摘了几朵。对女郎花则“不顾而去” 。

天色渐明,薰中纳言于晓雾迷离、晨光正美之时来到二条院。室中都是女人,还在放怀睡觉。他想:“此时敲格子门或边门,或者扬声咳嗽,似嫌唐突。今天来得太早了。”便召唤随从人,叫他们向中门内探望一下。随从人回来说:“格子窗都已掀开,侍女们似乎已在走动。”薰中纳言便下车,靠朝雾障身,从容移步而入。众侍女以为是匂亲王偷访情妇归来,闻到那种特殊的香气夹着雾气飘进来,方知是薰中纳言。几个青年侍女就肆无忌惮地评论:“这位中纳言大人果然生得漂亮,只是过分一本正经,有些儿讨厌。”但她们不慌不忙,从容不迫地送出坐垫来,很有礼貌。薰中纳言说:“准许我坐在这里,已蒙当作客人看待,不胜喜慰。然而如此疏远地放我在帘外,我心终觉不快,今后不敢常来访问了。”侍女答道:“然则尊意如何?”薰中纳言说:“像我这样的熟客人,应该到北面幽静之处去休息。但也听凭主人做主,不敢叫怨。”说罢,他靠在门槛上了。众侍女便劝请二女公子:“还得小姐出去才是。”薰中纳言本来不是一个雄赳赳气昂昂的人,加之近来更加斯文一脉,因此二女公子觉得现在和他直接谈话,羞涩之感渐渐减少,很习惯了。薰中纳言看见二女公子面有病容,便问:“近来贵体如何?”二女公子并无确切答复,只是神态比往常更加消沉。薰中纳言很可怜她,便像兄妹一般详细教导她种种人情世故,又多方安慰她。二女公子的声音异常肖似乃姐,肖似得奇怪,竟像大女公子本人。薰中纳言如果不怕旁人讥议,很想揭起帘子,走进去和她对面,仔细看看她那忧愁的容颜。他此时恍然省悟:世间无愁的人恐怕是没有的吧。便对二女公子说道:“我自己相信:虽不能像别人那样享受荣华富贵,却很可无忧无虑、明哲保身地度送一世。然而由于自心作祟,遭逢了悲痛之事。又由于自心愚笨,受尽了后悔之苦,弄得万念俱灰,心无宁日。实在太无聊了!别人重视升官发财,因而忧愁悲叹,原是理之当然。比较起他们来,我的忧愁悲叹实在是罪孽深重的啊!”说着,把刚才摘得的朝颜花放在扇子上观赏,但见花瓣渐渐变红,色彩反而更美,便将花塞入帘内,赠二女公子一诗:

“欲把朝颜花比汝,

只因与露有深缘。”

这并非他故意做作,却是那露水自然地停留在他所持的花上,并不滴落。二女公子看了觉得很有意趣。那花是带着露水而枯萎的。遂答诗曰:

“露未消时花已萎,

未消之露更凄凉。

依靠什么呢?”吟声非常轻微,半吞半吐,断断续续地说出。这态度也非常肖似大女公子,就已使薰中纳言悲伤不堪了。

他对二女公子说道:“衰秋天色,令人分外增悲。我为排遣寂寥,前日曾赴宇治察看,但见‘庭空篱倒’ ,满目荒凉,悲伤之情,难于堪忍。回忆当年六条院先父亡故之后,无论其最后二三年间遁世时所居的嵯峨院 ,或本邸六条院,凡是过访之人,无不感慨悲伤,不胜怀旧之情,洒了许多眼泪在庭院草木及池塘流水中而归去。在先父身边供职的妇人,不论上下,没有一个不是富于深情的。聚居在院内的诸夫人纷纷离散,各自度送离世出家的生涯去了。身份低微的侍女,更是悲伤叹息,无法慰情,心迷意乱,不顾前后。或远赴山林,或当了庸碌的田舍人,走投无路而徬徨各地者甚多。然而等到院宇悉皆荒芜、旧事尽行遗忘之后,反又好了:夕雾左大臣迁入六条院,明石皇后所生许多皇子也来居住,昔日的繁华又恢复了。当时沉痛无比的悲哀,经过若干年月,自有消释之时。可知悲哀原是有限度的。我虽溯说前事,但那时我年事尚幼,未能痛感丧父之悲哀。惟有最近与令姐诀别之苦痛,正像一个永无醒时的噩梦。同是悲伤人生无常,但此次的悲伤罪过更深,竟使我担心后世之事 呢。”说罢泪下如雨,可见其怀着无限深情。即使是对大女公子并无深交的人,看了薰中纳言的悲哀之相,也不能漠然无动于衷。何况二女公子自有伤心失意之事,近来比往常更加悲痛地恋念亡姐的面影。今天听了薰中纳言这一番话,伤心更甚,只是默默不语,眼泪流个不住。两人隔帘相对哀泣。

后来二女公子说道:“古人有‘尘世繁华多苦患……’ 之诗。我身居山乡之时,并未特地将尘世和山乡两相比较,空过了若干年月。现在我很想到山中去过闲静的岁月,但未能如愿,我很羡慕弁君这老尼姑呢!

本月二十过后是亡父三周年忌辰,我很想到那边去听听附近山寺的钟声。今特向你恳求,可否悄悄地带我去走一遭?”薰中纳言答道:“你不欲使故居荒凉,原是一片好意。但山路崎岖,即使是行动便捷的男子,往返亦甚困难。故我虽然常常记挂,而终于隔了许久才去一次。亲王三周年忌辰应有佛事,皆已嘱咐阿阇梨举办。我看山庄房屋,还是捐献与佛寺吧。常去看视而赚得无穷感慨,亦是徒劳之事,不如改作佛寺,倒可抵消罪孽。愚意如此,但不知小姐更有何等高见。无论如何,我必遵命照办,务请依照尊意吩咐可也。万事毫无顾虑地命我办理,这正是我衷心的愿望。”他又讲了种种家常实际事务。二女公子听见薰中纳言已经承办佛事,觉得她自己也应该替亡父做些功德。她的意思,是想以此为借口而赴宇治,就此闭居山中,不复出焉。此意不免在言语中泄露。薰中纳言便劝导她:“此事千万不可。万事平心静气为宜。”

日已高升,侍女群集。薰中纳言深恐居留太久,被人疑心有何隐事,便准备回去。他说:“我无论到何处,总不坐在帘外。今日心情很不自在。虽然如此,今后定当再来访问。”说罢起身告辞。他深知匂亲王的性情,怕他日后知道了,疑心他为何在主人出门期间来访,不大妥当。就召唤这里的家臣长官右京大夫来前,对他说道:“‘我听说亲王昨夜已经回府,所以前来访问。原来尚未归家,实甚遗憾。此刻我将入宫,或可在宫中相见。”右京大夫答道:“今天就要回来的。”薰中纳言说:“那么我傍晚再来吧。”说罢就出去了。

薰中纳言每次看到二女公子的模样,总要想起:“我为什么违反大女公子的意愿而不娶此人呢?真乃太没主意了。”后悔之念与日俱增。既而回心转意,想道:“今日何必后悔!都是我自作自受。”自从大女公子死后,他一直持斋,日夜勤修佛法。母亲三公主至今还很年轻,性情天真烂漫。但她也注意到了儿子这般模样,深恐不吉,甚是担心,对他说道:“‘我身世寿无多日’ 了!我总希望于在世期间看到你成家立业。我自己身为尼僧,未便阻止你出家离世。但你倘真个出家,我生在这世间毫无意趣,苦痛更多,罪孽也更深了。”薰中纳言诚惶诚恐,自知对不起母亲,便摒除一切哀思,在母亲面前装作无忧无虑的模样。

且说夕雾左大臣把六条院内的东殿装饰得辉煌灿烂,一切布置设备尽善尽美,专等匂亲王来入赘。十六夜的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