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吉诃德

作者:塞万提斯·萨维德拉

上册 第四十章 俘虏续述身世。

十四行诗

脱离了凡躯浊骨的灵魂,

你们为国家效死尽忠,

由尘俗的下界上升天宫,

有求能遂,这是何等幸运!

你们燃炽着满腔热忱和义愤,

英勇苦战直到精耗力穷,

把海水和沙岸染成一片殷红,

流尽自己的鲜血斫杀敌人。

你们生命已绝,勇气未消,

一息将尽时,力竭的双手,

从失败中终于取得胜利。

你们在枪炮前不幸跌倒,

可是在人间从此名垂不朽,

天上的荣耀更是光芒无际。

俘虏说:“我记得那首诗正是这样的。”

绅士说:“要是我记得不错,他凭吊那座堡垒的一首是这么说的:

十四行诗

凄凉满目、不见人烟的战场

还遗留着堡垒的废墟残基,

三千士卒的英魂曾从此地

抛却恶浊的尘世飞升天堂。

他们施展两臂的千钧力量,

寡不敌众又后无救济,

身疲力竭,个个遍体创痍,

终于在敌人的剑锋下死亡。

这一片土上的累累遗踪

感触古往今来的有心人,

使他们凭吊怀想,涕泪涟洏。

但在这个坚固的堡垒中

升天的是最无私的忠魂,

倒地的是最勇敢的健儿。”

大家觉得两首诗都不错。俘虏听他们讲了他伙伴的消息很高兴,他接着讲自己的事:

“果雷塔和堡垒失陷后,土耳其人下令拆毁果雷塔的围墙,那座堡垒早已是一片白地,无可拆除的了。他们干脆省事,埋上三处地雷把墙炸掉。可是看来最不坚固的老墙却没炸塌,而小修士 所筑的新墙未塌的部分却一轰就倒了。后来土耳其海军舰队得胜回君士坦丁,几个月以后,我的主人艾尔·乌恰利死了。他绰号乌恰利·法塔克斯,土耳其话就是‘生癞疥的叛教徒’ ,因为他就是这么个人。土耳其人惯把一个人的毛病或特征作为名字。缘故是他们只有奥土曼皇室繁衍出来的四个族姓;其他人就像我刚才说的,或从身体的毛病或从品性的特征来命名。这癞子原是土耳其大皇帝的奴隶,在军舰上划了十四年桨,他满三十四周岁那年,划桨吃了土耳其人的一下耳光,赌气企图报复才叛教的。土耳其大皇帝的宠幸多半靠卑鄙的途径爬上高位,他却不然;他勇猛无比,因此做了阿尔及尔国王,后来又做了海上的统帅,这在土耳其帝国就是第三把交椅了。他是加勒比亚人,很有道义,待俘虏非常宽厚。他共有三千名俘虏,死后照遗嘱一半归土耳其大皇帝(因为大皇帝承袭国内一切死人的遗产,和死者的儿子平分);另一半分给隶属于他的叛教徒。我落在一个威尼斯叛教徒手里。这人原是海船上当小厮的,给乌恰利俘虏后大受宠幸,成了主人最心爱的侍僮。他是叛教徒里最残酷的。他名叫阿桑·阿嘎,后来发了大财,做了阿尔及尔国王。我跟着他从君士坦丁到了阿尔及尔,觉得离西班牙不远了,有点高兴。我并不想写信把自己遭难的事告诉家人,只是指望到了阿尔及尔,运气会比在君士坦丁时好些。我在君士坦丁想尽方法要逃走,一次都没成功。我打算在阿尔及尔另找办法,了我心愿。我一直在希望重获自由,一个办法不行,我并不心死,马上又有新的图谋,虽然也很渺茫,总可以鼓励自己。我就这样过日子。我关在土耳其人称为俘虏营的监狱或营房里,被俘的基督徒都关在那里;有属于国王的;有属于私人的;还有一种工务局的奴隶是属于公家的,专为城市的公共事业和其他工程服役。这种奴隶很难恢复自由,因为属于公家,没有单独的主人,有了赎金也无从赎身。我曾说过,城里人常把私有的俘虏安顿在俘虏营里,尤其是那些等钱赎身的,因为在等待期间可以让他们闲散着,却又逃跑不了。国王的俘虏,凡是等钱赎身的也不跟其他奴隶一起出去做苦工,除非赎金迟迟不来,要逼他们写信火急催钱,才叫他们做工,跟着别的奴隶去斫木材;这个活儿是相当重的。

“我算是等钱赎身的俘虏,因为他们知道我是上尉。我声明自己穷困,也没有家产,可是他们满不理会,还是把我归在待赎的绅士一起。他们给我套上一条锁链;这不过为了标出我是这种俘虏,要防我逃跑却没多大用处。我就在那个俘虏营里过日子,一起还有好几个挑出来算是待赎的绅士和贵人。我们经常挨饿,衣衫也不周全,最苦的是时常耳闻目见我们主人对基督徒的虐待。这种虐待实在是从未见闻过的。他每天为了不足道的小事,或者竟平白无故,把自己的俘虏有的绞杀,有的扦在尖刀上,有的割掉耳朵。土耳其人认为他以残杀为业,是天生的杀星。他只宽待一个名叫台·萨阿维德拉的西班牙战士;这位战士干了许多俘虏中历久难忘的事,都是企图恢复自由的。我们都觉得他为了其中最小的事,也难免活活扦在尖刀上;他本人也屡次怕要受这个刑罚。可是我那位主人从没有打过他,也不叫人打他,也不骂他。可惜这会儿没工夫,不然,我可以讲讲他的那些作为,一定远比我自己的经历动听而且惊人 。

“挨着我们的监狱有一所房子,一排窗户正好俯临我们的院子;房主是有地位的摩尔富翁。这种摩尔人的窗,其实只是墙洞,上面还遮着又厚又密的百叶窗帘。有一天,我和三个同伴在监狱的阳台上消遣,练习戴着锁链跳。当时只我们四人,别的基督徒都出去做工了。我偶然抬眼,看见所说的那排窗子的一个窗口挑出一支竹竿,一头系着一块布。这支竹竿不住的挥动,好像示意叫我们去接。这来引起了我们注意。我们中间一人就跑到竹竿底下,瞧它是否掉下来还是怎么样。可是他一到那里,竹竿就往上一翘,来回摇摆,好像是摇头拒绝。这基督徒回到阳台上,竹竿又低下来像原先那样挥动。我另一个伙伴也跑到竹竿底下,遭遇和第一个相同。后来第三个又跑去,遭遇也和第一、二个一样。我看了忍不住也要去碰碰运气;我刚去站在竹竿底下,那支竹竿就一脱手掉入俘虏营,落在我脚边。我忙去解那块布;原来挽成个疙瘩,里面有十个西亚尼。这是成色不高的摩尔金币,每一枚合咱们十个瑞尔。 我得了这笔意外之财,快活自不必说。我非常诧异,不懂怎会有这般好运落到俘虏们头上,尤其是我头上,因为那支竹竿显然是等我去了才松手的,可见是给我的好处。我拿了这笔来得正好的钱,折断竹竿,回到阳台上去望那个窗口,只见里面伸出一只雪白的手,摊开指掌,随即握成拳头。我们看了猜想这笔钱准是这家女眷给的,就对着窗子,把双手交叉胸前,低头躬身行了个摩尔式的敬礼表示感谢。过一会,这窗口又挑出一个竹竿做的小十字架,一挑出来马上又收进去了。我们凭这点表记,料想这家准有被俘的女基督徒;是她对我们行了好事。可是那只手很白,我们看见腕上还戴着几个镯子,因此又觉得也许猜得不对。不过我们想她大概是个叛教徒,主人往往喜欢娶这种女奴作正式妻子,因为摩尔人把她们看得比本国女人稀罕。我们这些胡猜乱测都不符实情。此后我们唯一的消遣就是望着那个窗口,好比天上的星辰都围着北极转,窗里出现的竹竿就是我们的北极星。可是过了十五天没见竹竿,没见那只手,也没见任何别的信号。我们那几天千方百计打听那宅房子住些什么人,里面有没有女叛教徒。人家只说那里住的是个很有地位的摩尔富翁,名叫阿吉·莫拉陀,曾任巴塔 总督要职。我们绝不指望窗口再会撒下钱来,可是出乎意外,竹竿又出现了,上面还是系着一块布,挽成的疙瘩比前番的还大。当时正像上次一样,俘虏营里只我们几人。我们照旧试探一番,我的三个同伴先一个个跑去,可是那支竹竿非我去不掉下来;我一到那里,竹竿就脱手落地。我解开结子,发现里面有四十元西班牙的金艾斯古多,还有一张字条,写的是阿拉伯文,末尾画着个大十字。我吻吻十字,拿了钱,回到阳台上。我们大家又行了一个摩尔式的敬礼;那只手又出现了一下;我做手势表示我一定恭读那张字条,窗子随后就关上了。这事弄得我们又着急,又快活。我们谁也不懂阿拉伯文,不知纸条上写些什么,都心痒难熬。可是要找个人来读更是难事。后来我决计把事情交托一个叛教徒。他是穆尔西亚人,和我很要好;他有把柄拿在我手里,不得不为我保守秘密。原来有些叛教徒存心要回到基督教国家去,身边往往带着有地位的俘虏为他们出的证书。证书不拘方式,只要证明某某叛教徒是好人,对基督徒常有照顾,并且立志一有机会就逃回本国。弄这种证书有的是出于诚心,有的是为应急或取巧的。他们到基督教国家去抢劫的时候,如果偶尔失散或被俘,就拿出证书为凭,说自己跟土耳其人来抢劫,是为了要回基督教国家居住。他们就免得吃眼前亏,可以丝毫无损地重入教会的怀抱;以后如有机会,还可以再回蛮邦做叛徒。有些叛教徒却是诚心弄了这种证书正当使用;他们回到基督教国家就居住

下来。我这位朋友是这一类的;我的伙伴们都给他写过证书,上面一片赞扬,假如这些证书给摩尔人发现,准把他活活烧死。我知道他精通阿拉伯文,能说还能写。不过我没有和盘托出,只说偶尔在自己牢房的一个洞里发现了这张纸,请他读给我听。他展开细看,喃喃地辨认字迹。我问他是否看得懂,他说完全懂,如要逐字照翻,请把墨水和笔给他,就可以翻得更加精确。我们马上照办,他就逐句翻译,译完了说:

“‘我这篇西班牙文,全是从摩尔文翻译的,没漏掉一个字。请注意,这里的“蕾